慷慨辞故垒,施然度玉门。平沙千寻厚,于阗酒已温。秦汉旧文物,了然我胸陈。未必侯伯封,即遂男儿心。戈壁有葡萄,胡姬方侍枕。何为怿怿者,笙笳已渐闻。骏足蹄方动,挥手不牵襟。
孟雷/文
孟雷:《经济观察报》社论委员会召集人、首席评论员、《观察家》主编、社论版主编,首都青记协理事。曾任《经济促进报》(后更名《财富时报》)副总编辑。闲翻书,往往看到一句半句话,忽然有会于心。前天见一本过期的《万象》,里头有一句,大意是“如把人生比论文,无论是波澜壮阔或者平淡无奇,任谁都可列出几个关键词”。可不是吗,有那么几个大词,谁都躲不了。比如生死,比如爱情。生死谁能超脱,若说爱情,即便世上第一流混帐无人爱者,也背不住曾经心里头忽然真的爱过另一人。
像这些,自是人生中的所谓“不自由”。但真正不由自主者,虽关键,而毕竟少。生命很长,爱情有数,中间的空隙在所多有,被虽非关键而又必要的事情填满。比如职业,因其必要且绵延有时、牵连甚广,也就往往给加注上了“生涯”的后缀;甚至,在某些语境中,进入了“爱”的范畴。爱这个“集体”,爱这份职业,爱这家公司,“我是爱你们的”(多半出于强调自己发表反对意见时的真诚),处处在索爱,自己更当真。
这个文化,古来有之吧,诗经三百,诗无邪。求爱,美人香草,木瓜琼瑶,自然就解读成君王思贤,或者臣子盼能获青睐的感言。当然地,情侣劈腿,发妻下堂,旅人不归,美人迟暮,也就是在表示“职业化”的幽怨,要在温柔敦厚,怨而不怒,哀而不伤。
或许就是,但也总会有一两篇弄混了的。又如李商隐,前人笺注往往谓“李义山独得诗三百之要旨”,所有绮丽悱恻不可方物处,都是一个希获大用而终不获用的幽怨臣子的心声。这自是主流,也有索隐派,考据说李商隐就是爱上美丽小姨子,“求之不得,辗转反侧”,复又美人离去,人天两隔,无法排遣,诗以自陈而已。
诗无达诂,言不尽意,各存其说就是。即便索隐无稽,离怀别绪总是真的,诗是真美。而且,“职业生涯”中,就无“美丽小姨子”吗?美丽者,多半是附属物,是买一送一,是附加值,是溢价。比如声名,利益,权力的快感,而非职业这个本体,非案牍劳形,心为形役,身心疲惫。但既有那些美丽的,丢开手就不易,就难舍得。抱怨两句是有的,少见有真反悔,大多在继续不快乐地美丽着。
说到李商隐,写旧体诗,有点美学追求的,年轻时几乎都会喜欢;有些心得后,诗风自会靠上去。要怀揣着自认坚贞的爱,却又就是不说爱字出口,非要把缱眷低徊留待离别后。与美人分手,向职守告别,奔向新怀抱,形诸于诗,仍无不是百转千回,想要留些郁郁的美。哪怕背转身人仍要说你是薄情郎,且心底也自认是薄情郎。
这样的经验,我也不例外。十年了吧,与仲伟志兄在山东接办一新报,尽了心,但机缘不恰,后来终于还是办不下去。伟志先动,我要收拾结束而迟了一年,投效《经济观察报》。见刘坚、何力、赵力、肖瑞,望之若仙人。实际满心欢喜,但为往昔赋别的文字,仍然不自觉地就走了李商隐一格。诗成《无题》:避席不为躲残杯,探春心事已成灰。脂玉人前辞惫懒,灯火楼头换歌吹。神女笔墨梦来去,客星生涯意依违。寒蝉不记三生谱,曾是疾忽落地雷。辞意悱恻,很得愁肠难遣的姿势,很惹自己同情。
但又如何,欢喜终归还是欢喜,只在乎那样说好像就不够美,就失了温柔敦厚。回头想想,这是不是诗三百以来中国文人思维的余绪呢?只要事涉离别,连快乐都耻于说出来。此为通病,想来不仅是我。
安顿若干年,眼见又是一次别离。这回是陈海一直在催促,让伟志与我都要写个东西,算是给过去的光阴一个交待,为未来的景致做一描摹。我想,前景就偏劳伟志勾画,而当下心境,归结起来,就是应当破一下旧例,快乐,兴高采烈地前行。如此也才对得起《经济观察报》这些年的时光,尽过绵薄之力,得过许多荣光好处,当然该愉快地分别。河汉辽阔,星辰在眼,拉杂写来,不复有若干年前以诗经要义为体、李商隐为用的情感格式,也少了首席评论员跟姑娘谈心都家国天下的强迫症。
应了陈海、伟志说好话,那就总要说足。前后凑成杂诗几句,以志其事,以明怀抱吧。一七言,一五言,统名之“出长安”。一曰:箫鼓声中神女老,灞桥驿边柳色新。铜苔年久侵长剑,旅囊经岁未拭尘。从来早知身是客,于今翻似岫外云。一万万里当何如,夕发朝至酒尚温。又:慷慨辞故垒,施然度玉门。平沙千寻厚,于阗酒已温。秦汉旧文物,了然我胸陈。未必侯伯封,即遂男儿心。戈壁有葡萄,胡姬方侍枕。何为怿怿者,笙笳已渐闻。骏足蹄方动,挥手不牵襟。
就以此为记,让我们快乐出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