静静的村落
许承
行走在池州的乡村,走进那些像琥珀一样有幸保存完好的老建筑,宏伟如明清祠堂,朴素如石片瓦民居,仿佛触摸到村落祖先的灵魂。
陵阳上章:天井笛韵
陵阳最有名的历史人物,当属屈原;陵阳最完好的国保文物,要属李氏宗祠。
屈原在行走的江河,李氏宗祠在上章村祖居里。祖居里,这名字大家一听都叫好,有元气。我觉得这三个字可以做小说的名字,就像《边城》。
徽派古建筑,进门见天井。
不愧为江南第一祠,一个天井尽显大家风范,仿佛盛得下天上所有的星星和云彩。想来古时在此议事的李氏先人,定有“吴带当风”之致。
没有早一步,也没有晚一步,刚巧赶上了。秋雨如易水边的荆轲,阴郁的光线进入天井忽就玄妙起来,像魔术师的手,点雨成雪。这厢一抬头,同来的几个文友,皆惊呼“看,雪呵!”想必这老天井是有灵性的,正以微妙的方式与客人交流。
一笔灵动的秋雨,静穆的祠堂仿佛瞬时回到明清,立刻生动起来,完全不像孤寂的文物。而那似雪非雪的美丽错觉,倏然使我思想的野马奔向崇祯二年中秋的金山寺——“林下漏月光,疏疏如残雪”。倘若陶庵穿越至此,会不会又发“金山夜戏”的痴狂?文人的痴狂是会传染的,我们情不自禁地扔掉雨伞,一头钻入“雪”井。
上章始祖李久远系唐太宗第四十世孙,为“义门李氏”之后。明万历年间,李久远为避战乱迁居于此,因有龙章之锡故名其地曰上章。
《李氏家训》刻于祠堂正中照壁,历史的尘埃掩不住满目儒雅。从祠门开始,雕刻充盈每一个视角,木雕石雕砖雕,古老精湛的中华艺术在这里发挥的淋漓尽致。有人说,黄庭坚的诗格调高,境界低,苏轼的诗境界高,格调低。我看这祠堂境界、格调俱高。
能避战乱的地方,好比孙悟空拿金箍棒画了圈,妖怪是进不来的,这大概也是祠堂幸存的原因之一吧。李唐王朝几百年风风雨雨,都付渔樵闲话,还是从头看天井。
李氏宗祠共三进,有大小不一四个天井,分布前后左右。天井石头缝里拼命挤出的野草,宛如大自然这个“脂砚斋”写在祠堂的“脂批”,意犹未尽。
透过大天井,灰濛濛的天空像是故意留白,独有秋雨中黑白分明的马头墙,在历史的包浆里,愈发显得意在高远。有多远?远古的远,远方的远。
都说秋雨瘦,这匹“高头骏马”在秋雨中瘦得是棱角分明,瘦成一股精气神,像远古的先贤。“当陵阳之焉至兮,淼南渡之焉如”,史载屈原第二次流放所到最边远的楚地是陵阳,传说陵阳捉水鬼的习俗正是为了纪念屈原。谈起屈子,这陵阳的秋雨仿佛也有了高贵的情怀。
送走远古,还有远方,那是海子的《祖国(或以梦为马)》
我要做远方忠诚的儿子
和物质的短暂情人
只有粮食是我珍爱
我将她紧紧抱住
抱住她
在故乡生儿育女
村干部说,现今上章村在册人口一千多人,除去外出打工和移居县城陪读的,常住不足一半,而祖居里只剩五十人。有人提起一首应景的台湾老歌《鹿港小镇》:
家乡的人们得到他们想要的
却又失去他们拥有的
门上一块斑驳的木板
刻着这么几句话
子子孙孙永保佑
世世代代传香火......
从照壁两侧绕后天井,登石阶可达寝楼,三层楼阁殿式建筑。许是有什么重要文物吧,楼阁紧锁。陵阳镇还有一处国保祠堂,叫太平山房,它的阁楼我进去过,楼里存放着村民们过年必舞的滚龙。记得是雪后天晴,推窗看残雪,远山近瓦。
与前天井相比,后天井苗条了许多,然心思丰满。抬眼望,曼妙的雨帘仿佛那盛唐的箜篌,正忘情地倾诉怀古之意,飞檐黛瓦雕梁画栋氤氲如画。我猜,雕梁上的神仙趁人不备亦会偷偷下来逛一逛。
这样的场景是适合吟诗的。同样姓李的江南名楼滕王阁,只因王勃一句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”流芳后世。据说历史上滕王阁先后重建达二十九次,屡毁屡建。人间多少事,欲说还休,欲说还休呵。
与寝楼相连的享堂,东西两侧各有一暗天井,小巧玲珑,宽两米多,进深仅一米,俗称“蟹眼天井”。据介绍,它既能采光、通风,在雨季加快楼顶层排水,寒冬还可防北风,可谓匠心独具。
陵阳黄石溪出好茶,不免联想起“蟹眼茶汤”。今人喝茶为冲泡,古人则为煎煮。未熟未滚的盲汤、过熟过滚的老汤,皆不可饮。已熟初滚的嫩汤,“时看蟹目溅,乍见鱼鳞起”,甘滑香冽,最宜饮用。原来这“蟹眼茶汤”暗含中庸之道。
约三五知己,自烧风炉,汤作蟹眼煮,说说闲话废话不着边际的话,情趣怡然。从前慢,怀念从前慢,吃茶去!
四水归堂,雨水源源不断流入各个天井,聚水、聚财、聚福气。古老的徽文化一团和气,和气生财,和气生福。
李氏宗祠于民国(可能更早)始曾被当作学校,村文书说他小学五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。
捧一本书坐于井边,望天井,思“天问”,天井虽有限,书卷乾坤大。我简直有点嫉妒那时的上章师生,他们一定无数次见过江南最美天井的月,天井的雪,天井的雨,这些可都是与诗歌有关的有情物啊。你看那井边栏上栩栩如生的石雕故事,“包公斩包勉”、“长板坡”、“喜鹊登梅”、“渔樵耕洼”等等,直接就是美育德育教材嘛!
《包公斩包勉》
《五狮戏球骑鼓石》
《喜鹊登梅》
忽然觉得这组天井颇像中国竹笛之笛孔,因为有了大自然的风、光、雨、雪和人类活动,这祠堂便美妙得如同古典音乐一般。
九十多岁的李明伟先生在祠堂教过书,上章三景(国保祠堂,千年银杏,百年黄杨)之一“百年黄杨”就在李老先生家院内。其宅建于1930年,自然少不了落落大方一天井。
这民宅天井稍有变异,其上加盖透明玻璃,裁剪了些许诗情画意,更多讲究实用。天井下长大的三个孩子,两个弟妹在远方制造远方,大姐留守家乡陪伴父母。适逢周末,李老夫妻正和女儿、邻居在天井下打牌,女婿、外甥一旁做后勤,其乐融融。
人静雨蒙蒙。李氏宗祠不远处,已经收割的稻田,似一盘中国象棋,几只白鹅麻鸭自在地于其中捡食,宛如移动的棋子,而窄窄长长的田埂便是楚河汉界了。菜地里倔强的绿,路边零散的菊,村中小河蜿蜒秋水长,桥上的青石板已经不记得自己度过几个甲子了。村口那两棵硕大的千年银杏,似乎在等待着什么,叶未尽黄,我知道,不久这儿一定满地遍是黄金甲。